“学习”包括接受教育和自主学习。由于时代不同、地域不同、人文环境不同,学习的目的也不相同。我们的古人先贤是怎么说的呢?
为己――儒家倡导的学习目的
孔子在总结学习的目的时指出: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”(《论语・宪问》)当时的社会已经充斥功利主义思想,以“为人”作为学习
这里“为己”的“己”是指“自我”,“为己”解释为“自我发展”、“自我完善”或“自我实现人生价值”。孔子对“为人”的学习目的是持否定态度的。“为人”就是“迎合他人的需要”或“按照他人的需要”。
孔子的话,可以启发我们反思今天面对的教育问题。许多人把“学习”定位在“掌握谋生的工具”,所以当哪种人才紧缺的时候,家长就为孩子决定学习的方向,结果,学生的学习范围越来越窄,专业能力是取得了,但品德差、没有独立自主的思考能力,也不善于人际沟通,结果难免于失败的下场。
荀子进一步发挥: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君子之学也,以美其身;小人之学也,以为禽犊。”(《荀子・劝学》)“禽犊”指的是“礼品”。用现代的话说,就是“敲门砖”。把“学习”定位在掌握一块敲门砖,而放弃了“自我发展”的根本――学做人,这无异于埋葬自身的前途。
朱熹在《论语集注》中引程子的话说:“为己,欲得之于己也。为人,欲见知于人也。”以及“古之学者为己,其终至于成物。今之学者为人,其终至于丧己。”“成物”的概念来自《礼记・中庸》“诚者,非自成己而已也,所以成物也。成己,仁也;成物,知也。性之德也,合内外之道也。” 这话说明“为己之学”包括两个部分,一是“成己”,就是从事“仁”的修炼,属于“内在超越”的部分,是“体”;“成物”则是从事“知”的学习,属于“外在超越”的部分,是“用”。所以“学习”应该包括从事生而具有的潜能的“德”的修炼,必须内外兼修,这是“为己”的内涵。相反,“为人”只是外在的学习,而且是有选择性的,为迎合当前需要而进行的学习,其结果是“丧己”,就是失去了自我,没有了个性,沦为一件僵化了的工具。
儒家的“为己之学”自孔子提出以后,虽然作为儒家修身思想的基本前提,也为后学儒者奉为圭臬,并进一步发挥推广。但是,这毕竟只是一个崇高的理想。
清初学者黄宗羲引陈献章之语说:“三代以降,圣贤乏人,邪说并兴,道始为之不明;七情交炽,人欲横流,道始为之不行。道不明,虽日诵万言,博极群书,不害为未学;道不行,虽普济群生,一匡天下,不害为私意。”(《明儒学案》卷五)黄宗羲的话并非虚言, 儒学逐渐失去核心思想的仁道,沦为一个空壳,这样学习再勤,读书再多,也一无所得;倾尽全力去做善事,只是想博取天下人的赞颂,出发点还在为私。
唐代实行科举考试后,以明经、进士二科取士。明经注重帖经与墨义,表面上是独尊儒学,但在实行时却是测试考生对经传的死记硬背功夫。进士科考诗赋,主要测试考生的文学才华。这样的考试制度产生了许多流弊。这种为考试而学习的结果,都是“为人之学”。韩愈因而叹息说:“其学其问,以之取名致官而已。”(《韩昌黎文集》卷二,《上考功崔虞部书》)为此,韩愈提出“文以载道”的主张,希望扭转不良学风。但直到清朝,顾炎武还是不得不承认:“凡今之所以为学者,为利而已,科举是也!”(《顾亭林诗文集・与潘次耕札》)
“为己之学”反映了儒家对主体自我的肯定,要求人通过学习,不断地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,这样,在学问高深的同时,也能知道如何对待天地万物,知道如何做事与待人。以之作为学习的目的是完全正确的。问题是,在功利的社会,如何让大家接受?这中间有许多值得探索之处。
化性起伪――荀子倡导的学习目的
同属儒家,荀子和孟子的“性善”论大唱对台戏。荀子认为:“人之性恶,其善者伪也。”(《荀子・性恶》)意思是说:人的本性是恶的。就是人生而具有“恶”的负面潜能,但是可以通过后天的教育,使人弃恶从善,从而使自己成为有道德修养、品格高尚的人。所以,荀子不同意通过内在的修炼就可以提高德行。他说:“礼义者,圣人之所生也,人之所学而能,所事而成者也……可学而能、可事而成之在人才,谓之伪。”(《荀子・性恶》)“伪”不是“虚伪”、“假装”,而是和“本性”相对的一个概念。按荀子的说法,“恶”是人人都具有的本能,“生而有好利焉”、“生而有疾恶焉”、“生而有耳目之欲、有好声色焉”,这个生而有的“恶”,只要通过学,由老师来教导,培养“礼”和“义”,使人在行为上撇恶为善,这就是“化性起伪”。因此,他把“化性起伪”定为学习的目的。
荀子和孔孟一样把“礼”作为学习的核心内容,但是他认为“礼”的修炼是“外烁”的,是由老师教给的。他说:“礼起于何也?曰:人生而有欲,欲而不得,则不能无求,求而无度量分界,则不能不争。争则乱,乱则穷。先王恶其乱也,故制礼义以分之,以养人之欲、给人之求。使欲必不穷于物,物必不屈于欲,两者相持而长,是礼之所起也。”(《荀子・礼论》)按他的说法,“礼”是为调节人们的欲望和避免争执而制定的社会规范,尽管人的欲望是不能化除的,但学习了礼仪规范,就可以克制欲望,做事待人时中规中节。在这个理念下,他强调“知”的同时要“行”,而且“行”比“知”更为重要。
从学习的目的和内容来看,荀子的“化性起伪”,有其独到的见解。作为“为己之学”的一个学派,荀子的教育理论较为实用,能够协调功利主义思潮的种种矛盾,对现代教育思想是很有参考价值的。
与道为一,无为自化――道家倡导的学习目的
道家主张无为。表面上看,道家反对“知识”,应该也反对学习。其实不然。道家主张的“无为”并非“不作为”,而是“无不为”。老子说:
天下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;皆知善之为善,斯不善已。故:有无相生,难易相成;长短相形,高下相盈;音声相和,前后相随。恒也。是以,圣人处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。万物作而弗始,为而不恃,功成而弗居,是以不去。(《道德经》第二章)
老子认为,赞美的话大家爱听,所以人人都爱说赞美的话,这样,赞美的话就不一定反映事实;善良的行为可予人好感,所以人人都爱表现善行,这样,善行也就未必出自善心。有和无、长或短、高或低,都是在相互对比下产生的概念。有了这种对比,就会促使大家违背本心,作出迎合他人的事。以致好话大家争相附和、善行人人争着表现,成为社会上的一种虚伪的风尚。要杜绝这种似是而非的现象,就要返朴归真,顺其自然,有善行不必宣扬,要赞美他人也不必通过语言。一个人该做什么事,该怎么做,做得怎样,他自己心里有数。你为他人做了好事,那是顺其自然;别人得到好处,你已经有了收获,还有什么好居功呢?
老子的这些话是针对统治者的治国方略而言的。在他的《道德经》的八十一章中,谈到“为学”的只有一章:
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。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。无为而无不为。取天下常以无事。及其有事,不足以取天下。(《道德经》四十八章)
这里的“为学”并不是指求知识,而是学“礼”。他认为,“礼”是为祸社会国家的罪魁祸首,“礼”学得越多、越精,人就变得越虚伪,人离开自然本性的“道”,也就越来越远。因此,老子主张管理不以强求他人顺从的方式进行。这里,老子以“无为”来描述“顺其自然”的作为。因为不进行人为的干预,让人们获得完全自由的空间,可以挥洒自如地发挥想像力和创造力,所以“无为”的管理所达致的效果却是“无不为”。老子认为,关键问题就在于“道”。因为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”(《道德经》四十二章)“道”是创造之源,它是一种自然规律,首先是创造了天、地(就是《易经》说的乾、坤,也就是阳和阴),然后是和合阴阳,产生了人,人顺应自然,就能创造出万事万物。所以,人要完成这个创造历程,就要“无为”,也就是返朴归真,才能体悟“道”,达到“与道为一”的修养境界。老子进一步说:
道恒无名,侯王若能守之,万物将自化。化而欲作,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。无名之朴,夫亦将不欲。不欲以静,天地将自正。(《道德经》三十七章)
老子认为这个由自然规律形成的“道”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。能把握住“道”,万物都能获得生机,如果过度操作,生机就会削弱。“无为”就无欲望,无欲望才能安宁,让一切事物回到正常发展的轨道来。
老子的这些理论讲的是“修身之道”,而修身的目的是在治国平天下,本来和“学习”无关。但是,他的“与道为一”、“无为自化”的修身目标,也同样可以用来说明道家倡导的“学习”的目的:在于体悟“道”,回归自然的本性,达到“与道为一”,这样,人在无欲无求的思想境界下,做什么事都会中规中节,为人积极,乐观进取。其次,在于化除私欲,达到“无为”的心境,这样才能心胸豁达,不受功利主义思想所左右,做自己认为该做、可做、能做的事,因而能够实现人生的价值。
当然,人不能脱离环境的制约,要按照老子的思想去学习,如何面对现实人生,这是我们不能不考虑的问题。
德、才、术兼备――墨家倡导的学习目的
墨子立足于社会现实,他推行“兼相爱”以化除战争:
若使天下兼相爱,爱人若爱其身,犹有不孝者乎?视父兄与君若其身,恶施不孝?犹有不慈者乎?视弟子与臣若其身,恶施不慈?故不孝不慈亡有。犹有盗贼乎?故视人之室若其室,谁窃?视人身若其身,谁贼?故盗贼亡有。……若此,则天下治。(《墨子・兼爱上》)
视人之国,若视其国;视人之家,若视其家;视人之身,若视其身。是故诸侯相爱,则不野战;家主相爱,则不相篡;人与人相爱,则不相贼;君臣相爱,则惠忠;父子相爱,则慈孝;兄弟相爱,则和调。天下之人皆相爱,强不执弱,众不劫寡,富不侮贫,贵不敖贱,诈不欺愚。(《墨子・兼爱中》)
以“兼爱”取代儒家有等级亲疏的“仁爱”,就可以解决不孝、不忠和社会、国家的种种乱源。在“兼相爱”下,人人到可获得最高利益,因为“爱人者,人必从而爱之;利人者,人必从而利之;恶人者,人必从而恶之;害人者,人必从而害之。”于是,在考虑到满足统治者求“利”的欲望,提出“兼相爱,交相利”的理论:
今天下之君子,忠实欲天下之富,而恶其贫;欲天下之治,而恶其乱,当兼相爱、交相利。此圣王之法,天下之治道也,不可不务为也。(《墨子・兼爱中》)
配合“兼相爱”,他提出“尚贤”的主张,要求统治者用人不分贵贱,只看才干;有才干的人必须受到尊重,并给予高官厚禄。那么,怎样才是有才干的人呢?墨子把这种人才称为“兼士”。在这个概念下,墨子提出了“学习”的目的就是使自己成为“厚乎德行,辩乎言谈,博乎道术者” (《墨子・尚贤上》)的“兼士”。“厚德”就是具备高尚的品德;“辩言”就是口才一流,善于逻辑思辨;“博道术”就是精通各种技术,又有管理能力。毫无疑问,这种以“兴天下之利,除天下之害”为己任的“兼士”,和儒家的“士”同样重视道德修养,有行政和外交能力。但“兼士”在行政管理上却是多面手;在外交场合中能言善辩,甚至“巧言令色”;能够亲自上战场,不惜牺牲生命来保卫国家;能通权达变、懂经商、能做工匠、能当发明家。这些儒家的“士”不屑为或不能为的技能或管理技术,却正是“兼士”的专长。
当然,“兼士”的模式是墨子特别为那个时代的需要而设计、打造的,不能适应今天的社会也是必然的。但墨子这种结合社会现实设计的功利主义的学习观,却可以为我们提供许多有益的启示。
“学习”是修身具体化的修炼过程。儒家的“为己之学”成为历朝主流思想强调的修身之道,有两点值得我们借鉴。
“为己之学”强调人有良好德行的潜能,而潜能的开发不能依靠外在的教导,只能是内在的体悟。这种自身的修炼没有标准、没有具体化的修炼进程,令人觉得空泛,难于入手。荀子首先发现这个缺陷,提出外在修炼,并借助老师的教导,这是一大进步。墨子又跨前一步,强调德行教育必须以更积极手段,强硬灌输,并配合“义工”之类的实践。荀子、墨子的出发点是好的,但过于强调“人为”,效果有限。现代教育心理学的研究证明,品德的修炼在“体验式”学习中,最能促使学习者的转变。这种学习是通过学习过程的“感觉”而有所体会,因而在意识上产生变化,达到“潜移默化”的效果,提升了个人的思想境界。
在这一方面,老子的“无为自化”正可协助我们进行一些反思。目前品德教育的效果难于令人满意,有社会环境的因素,例如墨子的“染丝论”:“染于苍则苍,染于黄则黄。所入者变,其色亦变。”(《墨子・所染》)但其根源还是在修炼的方法上。
“只问结果,不问过程”的“应试教育”是个人自我发展的一道“紧箍咒”,也是迫使人们舍弃“为己”,坚决走“为人”的学习之路,明知这样的学习是违反了“扩展未来的创造能量”,但也只能无奈地继续下去。这种现象其实是可以扭转的,关键在于学校教育阶段,教师能在提高学生的学习能力上下更大的功夫,让学生养成自主学习的习惯。这样,即使偏向了“为人之学”,将来也有回头的一天。